文/滕樹海

遇見王雪萌時，她剛從80公里外的家里回來，趁周末拿些換季衣服，顧不上吃母親包好的餃子，就催促父親開車返場，中途順路調查樹木長勢。身形纖瘦的她，正全神貫注地拉尺測量。幾縷碎發，掙脫馬尾辮的皮筋，緊貼在汗濕的額角，白色防曬衣在滿目蒼翠中格外醒目。

“這是我老爸——塞罕壩的‘林二代’，我是‘林三代’！”雪萌指著正在幫忙記錄的父親自豪地說。

王雪萌老家在河北隆化，1963年7月，不滿20歲的祖父得知塞罕壩機械林場缺人，只身從廟宮水庫工地搭乘拖拉機、馬車、牛車，輾轉兩天兩夜趕到林場。那時林場剛成立，缺人、缺技術、缺設備，除了滿眼的風沙，什么都缺。祖父來時，正趕上造林攻堅期。大家邊生產，邊建設。無處棲身就住倉庫、馬棚、糧倉。造林季節，干脆就直接吃住在山上，喝雪水、吃莜面，就著咸菜。在王雪萌的記憶中，祖父的嘴唇經常干裂出血，吃東西都疼得張不開嘴。就在這“黃沙遮天日、飛鳥無棲樹”的高寒沙地，祖父依然樂樂呵呵，育苗栽樹、拓荒種糧，一干就是一輩子。馬蹄坑林區，這片當年造林最難啃的“硬骨頭”，就是他們“林一代”的杰作。

王雪萌的父親出生在林場。到了該上學的年紀，林場還沒建成學校，只好把庫房收拾出來當教室，選兩名職工當老師。在這種艱苦條件下，父親仍以優異成績考上師范學校。畢業后，他主動放棄條件較好的縣城，毅然回到林場教學。后來有了更高學歷的教師，父親就轉崗到林場一線。王雪萌的叔叔和姑姑，也都在林場出生、長大，又在林場成家、工作。

自打王雪萌記事起，家就被一望無際的林子包圍著。當春的腳步在漫漫風沙中到來，花花草草在林間冒芽，她便開啟了跟隨模式。不及噴壺高的她，總跟在父親身后，搶著為育苗床上的小松樹噴水，累得夜里翻身打滾兒。上山栽樹時，她搶著扶苗，小小個頭兒，常把樹苗扶歪，父親一邊返工，還不忘夸她。有時父母造林，她就跟小伙伴們摸魚、嬉水、采蘑菇、挖野菜，在林子里灑下童年的快樂時光。

大學畢業后，父母本想讓這個獨生女走出去，到大城市闖闖。她說服父母，最終回到林場分場當了技術員。

工作之余，她經常跑到場部隔壁的展覽館，撫摸停在院里那輛銹跡斑斑的東方紅鏈軌拖拉機——那是祖父當年拓荒種樹的歷史見證，還有祖父的疼愛與期望。祖父臨走前，仍念念不忘馬蹄坑林區那些陡坡裸巖地：要是都栽上樹就好了！

在林區，有時雪萌會與父親碰面。看著年過半百的父親，在十幾米高的楞垛爬上爬下，心里酸酸的，突然就懂了朱自清筆下的父親。父親見她頂風冒雪，在林海中穿行，別提有多心疼……

2021年8月，習近平總書記視察塞罕壩機械林場，作出要進行“二次創業”的重要指示。王雪萌第一時間申請，到一線去“打樣地”。她和同事天不亮就出發，一座山接一座山跑，一直干到天黑。剛上山時，大家腳下像踩了彈簧，勁頭十足；漸漸地，覺得石頭多了，硌得腳心發麻；還沒等收工，雙腿已經“絆蒜”，像踩了棉花，隨時可能癱倒。自帶的干糧和水，早已和著山風吞下。冬季林區，氣溫有時逼近零下40℃，雪像棉被一樣，把林地捂得嚴嚴實實，白得晃眼。呼呼的北風裹挾著雪粒，打在臉上，像小刀割肉，生疼。雪萌和男技術員一樣，踩著沒膝的積雪，一步一挪，開展木材入庫工作。棉褲很快被雪打濕，緊貼在身上，冰涼，一溻就是一天。晚上回到宿舍，來不及吃飯，先把棉褲放在暖氣上烘干——第二天上山還得穿。夏天野外作業，最怕的是雨。剛剛還是藍天白云，轉眼就下起瓢潑大雨。雨點兒打在身上又涼又疼，無處躲避，濕衣服只能靠體溫暖干。盡管這樣，雪萌還是對夏天充滿熱情——她喜歡聽樹木生長的清脆聲，更喜歡鳥語花香的塞罕壩。

經過四年努力，林場新營造人工混交林4.6萬畝，形成樹種多樣、林相優美、健康穩定的塞罕壩森林生態系統。當年祖父念念不忘的馬蹄坑林區，如今成了林場改善提升的試驗場。筆直的樟子松、落葉松搖曳著新生的嫩綠，在微風中簌簌作響。白樺樹睜大黑亮的眼睛，逡巡著綠的海洋。散落的花楸樹宛如林間散步的女子，婀娜婆娑。一叢叢大花杓蘭，凝著露珠在風中輕舞。綠草間或探出，夾雜著野花，星子般點綴在綠色絨毯上。松針、落葉、樹皮等組成厚厚的腐殖質，踩在腳下松軟而富有彈性，醞釀著無限生機。

夕陽西下，牧民的歌聲，從界河那邊飄來，辣乎乎的調子，像酒一樣，醉紅了天邊最后那抹晚霞。蒲公英的金色絨球，在余暉中匯成清亮的花溪，給塞罕壩浩瀚的林海和晚歸的務林人，戴上金色的花環。